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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人生初見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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罵我?”看看女郎,又看看女孩兒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
那耍猴漢子將鑼敲得山響:“在下張三,來自川中!借這金毛畜生掙幾個盤纏!請看只因口才好,猴兒穿官袍!”那猴兒唧唧呱呱叫了通,打開一個箱子,取出件大紅袍子,呼地套在身上。眾人瞧它如此伶俐,紛紛叫好。

張三又道:“只因會作詩,猴兒戴官帽!”那猴兒搖頭晃腦一陣,好似文人吟詩的模樣,然後從箱子裏取出個紙糊的官帽,戴在頭上。眾人又齊喝了聲彩。張三續道:“只因會磕頭,猴兒坐大轎!”話音剛落,猴兒跪倒在地,連連磕頭,然後拖了個沒底子的紙轎出來,套在腰間搖來晃去。場中一時鴉雀無聲,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聲:“好!”梁蕭聽得耳熟,心道:“罵我的就是她!”本想靠上去惹事,但這猴戲實在好看,叫他不忍轉睛。

張三銅鑼一敲,又道:“北方狼煙起,猴兒當將軍!”那猴兒舉起一支小槍,舉著亂舞。張三道:“無力也無謀,一敗三千裏!”猴兒頓時丟了槍,滿地亂滾,裝出逃跑之狀。張三又道:“對敵淚如雨,情願做兒孫!”那猴兒揉著眼睛,好似哭泣,然後連連叩拜。到這時許多人不由相對喟然,連連搖頭。

“炎焰熏朝野,翻手弄權柄!上欺君昏弱,下欺無忠臣。”張三猶自念叨,猴兒也做出挺胸收腹,不可一世的樣子,只看得眾人神色大變,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,徑自溜了。

“忽聞胡使來,如見老父親。朝夕賠笑臉,銜尾繞街行!”那猴兒跟著詩句,做出亦步亦趨的樣子,端著收錢的盤子,繞場而走。不時有人丟下銅錢,白衣少女則“哐啷”一聲扔了錠大銀。梁蕭見這猴兒機靈可愛,喜歡不已,一心逗它,見它到了面前,忽地伸手,將它頭頂官帽掃落。猴兒急忙去撿,這時只聽張三正念到:“不知廉恥事,不明君臣綱,所謂宰相者,實為沐猴冠!”轉眼一瞧,乍見猴兒沒有了帽子,哪還叫“沐猴而冠”,一出好戲韻味大減,不由大怒,一把牽過,舉鞭亂打。那猴兒痛得吱吱亂叫,一對眼珠只盯著梁蕭溜溜亂轉。梁蕭被它瞧得頗過意不去,正想上前援手,忽見那小女孩兒掙脫了女郎的手,猛地沖到場中,一把將猴兒抱住,背朝那張三的皮鞭。

張三收鞭不住,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兒頭頂落下,驀地手中一緊,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。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兒一眼,嘆道:“曉霜,你又犯癡了!”

女孩兒放下猴兒,忽地望著梁蕭道:“壞人!”梁蕭一楞。女孩兒指著他鼻子,結結巴巴地說:“我看到了,是……是你欺負小猴!你……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!”她心緒激動,蒼白的小臉變得通紅。白衣少女卻冷冷瞅了梁蕭一眼,拉過女孩兒道:“別和這種小畜生說話!”

梁蕭默不作聲,忽地在手上啐了兩口唾沫,轉過身去,雙手在地上亂抹。白衣少女心中微詫:“這小畜生幹什麽,莫非本就是個瘋子麽?”念頭還沒轉完,梁蕭反身而起,倏地欺近。眾人皆不知他身負武功,一個措手不及,只聽“啪啪”兩聲,那小女孩兒臉上頓時多了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。白衣少女大驚,衣袖揮出,梁蕭只覺綿綿勁力湧至,頓時胸悶氣喘,急忙一個筋鬥倒翻出去,撒丫子便鉆進人堆!

白衣少女正要追趕,突見四五個公差分開人群,沖了進來,指著張三的鼻子,厲聲叫道:“好個耍猴的,在天子腳下作亂,活得不耐煩了?”說著鐵鏈一揮,便將張三扣住。張三全無懼色,雙手叉腰,縱聲大笑:“我這是作亂麽?當真作亂的該是那個只會欺上瞞下、賣國求榮的賈似道吧!沐猴而冠,沐猴而冠啊……”公差頭子一手將他揪住,甩手給他六七個嘴巴。張三滿嘴鮮血,仍不住口,大哭道:“大宋朝啊,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這幫軟骨頭文人手裏了……”公差們連拖帶拽,拳打腳踢,打得他口吐鮮血。

那女郎鳳眼圓瞪,便要上前,六個漢子只見又有十來個公差擁上來,忙將女郎攔住,連聲道:“少主不可!少主不可……”卻聽那張三大聲叫道:“太祖皇帝!楊令公!岳爺爺!淮安王呀!你們睜眼看看……仔細看看……那邊元朝人大軍壓境,這邊大宋朝歌舞升平,你們看這個西湖,湖裏是水麽……嘿嘿……哪裏是水?是民脂民膏呀……”公差見狀急了,用鐵鏈死死勒在他頸上,迫他住口,張三只是奮力掙紮。

白衣少女頓足大叫:“讓開!”但那六個漢子拼命攔著,連挨了好幾個耳刮子,也不讓她過去。張三被公差強拖了六七丈遠,張口怒目,忽然之間再不動彈。公差頭子一探鼻息,才知他已然氣絕,皺了皺眉,搖頭笑道:“敢情是個瘋子!”回頭問同伴道,“這廝的猴兒呢?索性一並弄死好了!省得又被哪個瘋子拾著,徒惹麻煩!”眾公差齊聲稱是。

白衣少女見張三被勒死,氣得頭昏,遙遙聽到還要弄死猴兒,忙一轉頭,哪還見猴兒的影子。忽聽有人說:“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亂抱走了!”不覺一楞,又聽女孩怯怯地道:“姑姑,我看到那個小壞人把小猴抱走了!”白衣少女見她臉上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,滿腔怒氣頓時撒到梁蕭身上,高叫道:“小畜生去哪裏了?我非剝他皮不可!”說完帶著一幹手下,殺氣騰騰四處搜尋。

再說梁蕭逃了幾步,沒見人趕來,又聽到張三與官差叫罵,心中好奇,忍不住又折了回去。瞧見張三被公差毆得一臉鮮血,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,那小猴兒則縮在旁邊,轉著一雙火眼,動也不動。梁蕭見狀心喜,悄然掩上,趁著眾人分心,一把將它抓住,塞入懷裏,忽見遠處著白衣的女孩兒瞪著自己,張口欲呼,慌忙伸拳沖她揮舞,那女孩兒被他嚇住,不敢言語。

梁蕭唬過人,飛也似跑出老遠,在一株柳樹旁停下,將猴兒從懷裏掏出,摸它腦袋,誰料猴兒十分惱他,甩頭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。梁蕭吃痛,手一松,猴兒騰地跳出他手心,把身一縱,想要躍上一旁的柳樹。梁蕭急忙伸腳,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繩,猴兒東跳西跳,卻只在原地打轉。梁蕭摸著手背,心中氣惱,將腳下的繩子纏在狗兒腳上,發令道:“白癡兒,咬它!”白癡兒聞聲躥出,齜牙咧嘴去咬那小猴。小猴自然死命逃竄,它雖然敏捷,但苦在剛剛跑遠,便被狗兒腳上的繩索絆住。一時間,只看兩個畜生一個逃,一個追,磕磕碰碰,將一條繩索拉得筆直。梁蕭在旁看了,笑得打跌。忽然只見那猴兒一轉身,繞著白癡兒跑了起來。白癡兒瞬間被它連兜三個圈子,四個爪子被捆在一處,摔倒在地,望著梁蕭汪汪直叫。梁蕭目瞪口呆,心道:“好奸詐的猴崽子!”但那金猴雖縛住狗兒,自己卻也被拽在繩端,不能動彈。

四周路人見這一狗一猴被繩索僵在當場,哄笑一片。忽聽得一聲嬌喝:“小畜生!”聲音清脆,在笑聲中格外響亮。梁蕭一驚,連狗兒猴兒也不及抱,拔腿就跑。剛一轉身,兩個大漢迎面堵住,雙手大張,便要逮他。梁蕭頭一低,使招“野狗撲食”,貼地躥出,從其中一人胯下鉆了過去。那二人雙雙夾擊,擒他本是易如反掌,但沒料到這小子竟使出這等無賴招數。愕然間,便聽“撲通”一聲,梁蕭跳進湖裏。白衣少女堪堪趕到,見狀只得止步。

梁蕭好似一尾活鯉,在湖裏躥出五六丈,見無人追趕,轉身浮起,向岸上破口大罵:“賊婆娘!有種下來,看爺爺怎樣收拾你!”白衣少女生來尊貴,從沒被人這麽罵過,失聲道:“你……你罵……罵我什麽?”梁蕭欺她不識水性,在水裏手舞足蹈,得意道:“賊婆娘,賊婆娘……”

白衣少女俏臉漲紅,惱羞成怒道:“小畜生,你……你氣死人!”寬衣解帶,便要下去。一幹隨從大駭,七手八腳攔住她道:“使不得!少主您不會鳧水,別上這小子的當!”白衣少女一想也對,便道:“那好,你們下去擒他!”

六個隨從傻了眼,但主命難違,只好褪衣脫鞋跳入水中。他們雖是武功好手,但水性十分平常。梁蕭自小就在白水灣長大,白水灣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臥房,此刻他見六人入水笨拙,便不退反進,迎了上去。七個人在湖中你來我往,攪得碧沈沈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。

糾纏一陣,梁蕭忽從他們中滑了出去。那六人清一色手拽腰間,骨嘟嘟便往下沈。白衣少女失驚道:“怎麽?受傷了嗎?”一個大漢奮力從水裏伸頭應道:“沒……咕……”白衣少女道:“那是怎麽?”一名大漢連嗆了兩口水道:“屬下……咕嘟……失禮……咕嘟……”白衣少女頓足道:“失什麽禮?還不去逮那個小畜生!”突見六名屬下各各松手,褲子倏地滑落膝下,驚得她連忙捂住雙眼,另一只手將身旁女孩兒的雙眼也給捂上。

六人狼狽萬分,光著腚爬上岸來,甫一上岸,馬上捏緊褲頭,不敢松開。原來梁蕭巧施“如意幻魔手”,竟在水中扯掉了眾人的褲帶。白衣少女聽得梁蕭在水裏大笑,怒氣更盛,一頓足下了堤岸,搶過一艘小船,六個隨從手抓褲頭,無法阻攔,眼睜睜看她向湖裏劃去。

白衣少女從沒劃過船,初時兩下頗為笨拙,弄得船團團亂轉,但擺弄數下,隱約摸出門道,又劃兩槳,一扳數尺,倒也似模似樣。再一擡頭,卻不見了“小畜生”的影子,她心頭一驚,忽覺小船晃動,忙使了個“東齊鎮岳”,馬步陡沈,小船入水半尺,壓在梁蕭頭頂,碰得他頭暈眼花。梁蕭不死心,又使勁掀了幾次,但畢竟人小力弱,那女子步法靈活,始終壓住小船。兩人鬥了六七次,梁蕭冒頭呼吸,卻被白衣少女一漿掃過額角,火辣辣生痛,心頭大怒,鉆進水裏,抽出寶劍,將船底搠出個窟窿。

那女子見船進水,大驚失色,恰見一丈外有艘畫舫,舫上顯貴摟著鶯鶯燕燕,大瞧熱鬧。她想也不想,一躥而上。梁蕭跟蹤而至,又將畫舫捅穿,底艙入水,畫舫傾斜,船上人亂作一團。

湖上畫舫密集,白衣少女縱身跳上別船,梁蕭緊追不舍。一時間,只見女郎時東時西,忽起忽落,她每落一次腳,梁蕭便捅沈一艘船,其中默契,就似商量好了一般。不到一炷香的工夫,滿湖歌舞已變成呼爹喚娘,幾十艘畫舫東漂西蕩、四散逃命。

那女子被梁蕭趕得東奔西逃,初時氣得要命,但見那些作威作福、悠游享樂的大官盡都成了落湯雞,又覺莫名快意,於是專瞅著最華麗的畫舫落腳。頃刻間,白衣少女足下畫舫又沈了一艘,一掉頭,只見不遠處一艘船金碧輝煌,不同尋常,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,一頓腳向上落去。哪知身在半空,一只竹篙忽地迎面刺來,勁力沈雄。她心頭一驚,揮掌橫擊在竹篙上,哪知觸手處如遭電擊,左臂頓時麻木,忙借著竹篙彈力,翻落在畫舫頂上。

只聽船頭有人笑道:“好輕功!”白衣少女定睛一看,只見一個胖大藏僧袒肩露胸,持篙立在船頭,嘴上胡須根根豎起,便似一只發怒的刺猬。鼓掌稱讚者卻是一個華服公子,折扇輕搖,倒有幾分氣派。他左右各立一人,左邊是一個著大紅道袍的道士,黑須飄飄;右邊卻是金發碧眼的胡人,身著彩衣,又高又瘦,形如竹竿。

白衣少女見這四人裝束古怪,除了那華服公子,另三人無不神完氣足,顯然身懷武功,一時甚異。她忽見那華服公子直勾勾盯著自己,那目光讓人極不舒服,當即兩手一叉,柳眉倒豎,向他叱道:“非禮勿視,你要不要臉?”那公子“哧”地一笑,道:“姑娘貌如天仙,在下情不自禁,難免多看幾眼!”

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極高,尋常的男子從不在她眼裏,聽這公子口氣輕薄,心生不悅,忽見水下隱有人影晃動,心知梁蕭到了,不覺忖道:“這小子來得正好,把這艘船也鑿沈了,淹他們個半死!”她正想著,突聽那胡人冷笑道:“這小孩子胡鬧得很。”他這一開口,字正腔圓,竟是漢語。那公子目光不離白衣少女臉上,嘻嘻笑道:“姑娘莫怕!只管在此歇息,這小子休想搠沈在下的座船!”說罷刷地合上折扇。那紅袍道人接口笑道:“既然如此,各位且瞧瞧貧道叉魚的功夫。”那胡人咧嘴笑道:“這湖裏哪裏有魚?”紅袍道人往梁蕭一指,笑道:“那不是麽?”將竹篙向梁蕭擲去。白衣少女見那竹篙去勢既準且狠,梁蕭決難避開,情急間摘下玉簪,射向竹篙。只聽“奪”的一聲,玉簪雖小,以小擊大,卻將竹篙撞偏了尺許,從梁蕭腋下擦過,帶起一溜兒血水。

梁蕭只覺腋下火辣辣生痛,好似多了個大窟窿,驚忙轉身,游向湖岸。紅袍道人心中惱怒,但他自恃身份,一擊不中再不出手,只狠狠瞪著白衣少女,嘿然道:“好內力,貧道還想領教。”白衣少女對這群人打心底厭惡,懶得理會,一揮袖,向近處畫舫落去。那華服公子哈哈笑道:“美人兒既然來了,何不稍坐片刻!”說著丟個眼色,藏僧會意,手臂一掄,扣向女子肩頭。白衣少女雲袖一揮,切他手腕,藏僧自恃神功,氣貫手臂,任她拂中,兩人身子齊齊一震。那女郎飄退數尺,那藏僧卻覺一股柔勁透臂而入,半身酥軟,一時竟提不起勁來。只聽那女子笑道:“來而不往非禮也,小懲大戒,還你一招!”身形去若驚鴻,掠過數座畫舫,奔向岸上。藏僧不留神吃了大虧,正欲追趕,忽聽那華服公子冷道:“阿灘,人多眼雜,暫且作罷。”那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辦事不力,心中好不懊喪,唯有應了一聲,低頭退在一旁。

梁蕭潛上岸去,掀起腋下衣衫,只見肌膚上一道血痕,幸好只是皮肉之傷,無關大礙。忽見兩個侍從繞過柳堤追來,梁蕭急忙掉頭,似沒頭蒼蠅,在人群中亂竄,慌亂中,忽地一頭撞在一人身上。那人身子剛硬,好似一口銅鐘,震得梁蕭頭昏眼花,舉目一看,只叫得一聲苦,不知高低。

來人見他轉身要逃,一把捏住他脖子,兩只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,怒道:“混賬小鬼!你逃得好!”梁蕭氣苦萬分,拼命掙紮,那兩個侍從趕到,一手提著褲子,大聲叫道:“秦總管來得正好,不然又被這小畜生溜了!”秦伯符見他二人模樣古怪,眉頭微皺:“你們這是什麽陣仗?”二人相對苦笑,一名大漢恨聲道:“都是這小畜生弄的。”心頭火起,伸手想打梁蕭耳光。哪知從旁伸過一只手來,將他手腕格住。大漢一楞,低頭道:“淵少主。”

梁蕭斜眼一看,只見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子,約摸三十來歲,生得豐神如玉、俊朗無匹,雙眸宛如清潭、一望見底。梁蕭被他瞧得心頭一熱,不由忖道:“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。”沒來由胸中一酸,忍不住又看那人兩眼,尋思道,“爹爹也不及他好看……”那男子見他傻瞧著自己,也莞爾道:“便是你啊?果真頑皮!”

他說罷,望著湖上的沈船,皺眉道:“出了如此大事,官差也該來了,此時不走,徒惹麻煩!”秦伯符一點頭,回首瞧了遠處那艘畫舫,識出畫舫上那名藏僧正是臨安城外曾經會過的那人,不由雙眉一挑。但見那畫舫悠然去遠,料想追之不及,只得怒哼一聲,挾著梁蕭便走。

走出幾步,忽聽有人叫道:“秦伯伯!”一回頭,便見一個小小人影撲過來,鉆入他懷裏,咯咯直笑,卻是那個白衣小女孩兒。秦伯符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,憐惜地撫著那女孩兒頭頂,低頭看了看她懷裏的狗兒和猴兒,皺眉道:“霜兒,抱著這些畜生,不嫌臟麽?”那女孩兒笑道:“不怕的!”她懷裏的白癡兒見了主人,大是歡喜,吠著向梁蕭身前猛掙。女孩紅著臉道:“還給你!”將白癡兒遞給梁蕭。梁蕭接過,揪著它的頸皮洩憤。那女孩兒“哎喲”一聲,忙叫道:“別擰它呀。”梁蕭心裏有氣,冷笑道:“它又不是你老子,我怎麽折騰關你屁事!”

那中年男子聞聲一愕,秦伯符卻是怒不可遏,提起梁蕭,在他屁股上狠揍兩記。梁蕭破口大罵,罵了兩句,又望著那女孩兒懷裏的金絲猴,發狠道:“他媽的,猴兒也是我的,還給老子。”女孩兒見他咬牙切齒,駭得倒退一步,生怕他來搶奪,雙手把猴兒抱得緊緊。

秦伯符怒道:“臭小鬼!你還裝狠麽?”又給梁蕭一個栗暴子,反手將狗兒也奪了過來,交給女孩兒。女孩兒輕輕抱著,撫平白癡兒灰黑的頸皮。白癡兒瞇縫著一雙狗眼,似乎很是受用。梁蕭見這模樣,氣得流下淚來,嚷道:“臭狗兒,沒義氣……”卻被秦伯符推推搡搡,一路到了天機別府。

此刻老丁頭早已解了穴,捏著拳頭瞪著梁蕭,梁蕭心知不免一頓好打,索性抹幹眼淚,昂首挺胸,心裏打定主意:“打死我也不低頭的。”老丁頭見他神態倨傲,越發氣惱,咽了口唾沫,恨恨道:“淵少主!這小子當真欠揍,請少主下令,且讓屬下揍他一頓!”

那中年男子搖手笑道:“罷了,您都這把年紀,何必和頑童一般見識!”話音未落,便聽有人脆聲道:“就是要揍!揍死才好。”是那白衣少女帶著隨從自門外沖了進來,一把拽過梁蕭,但立馬將他甩開,瞧著手上的油膩,皺眉道:“小畜生,臟死了!”梁蕭微微冷笑,白衣少女瞧他賴皮模樣,越發氣惱道:“小畜生,討打麽?”梁蕭不肯示弱,頂嘴道:“賊婆娘!你才討打!”白衣少女臉色大變,玉手舉到半空,卻又放了下來,瞪著梁蕭道:“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……哼……以後你不許叫我……嗯……賊什麽的,否則我打爛你嘴!”梁蕭道:“你先罵我的!”白衣少女臉一寒,正要喝罵,忽聽身邊的女孩道:“是呀!姑姑先罵人的!”

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,道:“好啊,曉霜你胳膊肘往外拐,竟幫外人!”說著雙頰泛紅,輕哼道:“誰叫他在湖邊亂……亂……”想到梁蕭的種種頑皮行徑,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彎了腰。梁蕭見她忽怒忽喜,大覺不解,扁著嘴咕噥:“什麽好笑,本來就是你先罵人!”白衣少女緩過氣來,笑道:“好啦好啦,算我不對!我給你賠不是好麽?不過,你也不許罵我賊……賊那個,我可有名兒,叫作花慕容。你姓甚名誰,告訴我,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!”

她口惡心軟,喜怒來去頗快。梁蕭瞧她落了低,心想:“方才那道士拿竹篙刺我,也虧她相救。”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,“他不讓人打我耳光,也不讓老頭子揍我。哼,也罷,暫且不和他們拗氣便是!”想到這裏,便老實說道:“我叫梁蕭!”

花慕容道:“梁蕭!這名字倒是奇怪!”梁蕭怒道:“不喜歡叫就算了!誰稀罕你叫我名字!”眾人不禁莞爾,秦伯符乍見小女孩兒似欲說話,又怯怯地不敢開口,便道:“曉霜,你有話說麽?”

女孩兒小臉通紅,低聲道:“我……我也能和梁蕭說名字麽?”梁蕭瞪著她,大惑不解,心道:“你說名字幹嘛,老子又不愛聽?”卻聽秦伯符笑道:“自然可以。”女孩兒鼓足勇氣,向梁蕭道:“我叫花曉霜,你……你叫我曉霜便好。”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頭,向梁蕭笑道:“在下花清淵……”梁蕭哼了一聲,梗起脖子,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記栗暴子。梁蕭旋身與他扭打,卻被按住,秦伯符黑著臉道:“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。”眾人見此二人這般情形,真是哭笑不得。

卻聽梁蕭嚷道:“我就是不知好歹,我好好的人,幹嘛非得受你們擺布?你仗著武功好,就欺負我沒爹沒媽,又敲又打的,如果……如果我媽還在,一個指頭就……就……壓死你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既覺示弱不對,又確實想起傷心事,一時淚水如斷線的珠子,順著黑乎乎的臉蛋滾了下來。

眾人面面相覷,秦伯符慢慢松手,將他放開。花清淵拍了拍他肩頭,嘆道:“小兄弟,既然遇上,咱們也算有緣,若不見外,就把咱們當作一家人好了。”梁蕭本想說:“我是你爺爺,當然是你一家人?”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,這句渾話頓時縮了回去。花曉霜卻忍不住笑道:“好啊,我多了一個哥哥呢!”梁蕭瞪她一眼,啐道:“鬼才做你哥哥!”曉霜臉色頓時煞白。

秦伯符氣得又想揍人,但終究忍住,心道:“這小子桀驁不馴,無時不想著逃走,長此以往,終究不是辦法。”耳聽得梁蕭與花慕容又開始對罵,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敵,頗有動手的意思,不由搖頭嘆了口氣,道:“罷了,臭小子,你既然一心不願隨著我們,也就由你好了!”

梁蕭大喜過望,一抹眼淚,大聲道:“說話算數?”秦伯符怒哼一聲,沈著臉道:“老子話已說盡,你一個不聽,我逼你一千一萬次也是枉然。你既然來了這兒,也不能就這麽離開,省得別人說姓秦的不通人情,你須得給我洗漱幹凈,吃一頓飯再走。”梁蕭眼珠一轉,道:“說好啦,吃完飯就放我走的。”秦伯符無奈點頭。梁蕭又斜眼睨他:“你可是大人,不許誆人!”秦伯符黃臉漲紫,怒道:“呸,老子誆你?你也配?”

梁蕭滿心歡喜,嘻嘻直笑。秦伯符著人燒熱香湯,帶著他直至廂房。梁蕭穿過後堂,步過一道窄門,方知這所府第別有洞天,回廊四通八達,一道曲水繞廊而走。水上有飛梁溝通,岸邊庭內湖石軒峻,假山上灰白小徑,直通一座翠亭。

梁蕭邊走邊看,嘖嘖連聲,走了一百來步,方隨仆從進了廂房,在香湯裏痛快洗了個澡,將滿身的虱子汙泥都洗幹凈。爬出桶外時,早有人將新衣褲放在門前,褲子略大了些,梁蕭將褲腳挽上一截,方才合身。

出了門,卻見門外一個侍女正瞪眼看他,梁蕭上下瞧瞧,並無不妥,問道:“你瞧什麽?”那侍女撲哧一笑,說道:“沒什麽,就看一個黑泥娃娃跳進去,卻蹦了個白瓷娃娃出來。”梁蕭撓頭不解,那侍女笑道:“你別撓頭啦,淵少主在流杯水閣等著你吃飯呢!”

梁蕭老大不願和秦伯符相見,撅了撅嘴,勉力隨那侍女走了一段,忽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姐姐,你叫什麽名兒呀?”侍女笑道:“咱們窮人家的女孩兒,有什麽名兒不名兒的,但這裏的人都叫我菊香。”梁蕭笑道:“菊香姐姐長得真好看!”菊香望了他一眼,抿嘴笑道:“我有什麽好看,容少主才好看呢!”梁蕭冷笑道:“你說花慕容麽?長得跟母老虎差不多!”菊香眉頭一皺,還沒答話,便聽背後有人喝道:“小鬼頭,你又在嚼什麽舌根子?”菊香花容失色,轉頭望去,只見荼蘼架下,花慕容杏眼圓瞪,雙手叉腰,大發嗔怒,花曉霜則換了一身淡綠衣裙,傍著她微笑。

梁蕭故作驚訝道:“我以為你不在的。”花慕容怒道:“呸!你定然知道我在後面,故意胡說,再說就算我不在……”花慕容話沒說完,忽見梁蕭掉過頭來,不由轉嗔為喜道:“哎呀,原來你這小鬼洗幹凈了,也蠻乖的,以後便是這樣,莫要再弄臟了。”她素愛以貌取人,瞧梁蕭生得俊俏,心中惱怒不知為何竟然煙消了,不忍再責罵他。

梁蕭覷見曉霜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狗兒,只有爪縫烏黑,兩眼一亮,叫道:“白癡兒?”他伸手去摸,那狗兒卻一縮,梁蕭再摸,狗兒忽地沖著他汪汪大叫。梁蕭氣得發昏,怒道:“死狗兒,你竟敢當叛徒……”伸手就要揪它頸皮。花慕容笑彎了腰,伸手攔住他道:“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”梁蕭都要氣哭了,叫道:“你們拐了我的狗兒,怎麽還叫我的不是?”

花慕容忍住笑道:“我先給你說個楊布打狗的故事。”梁蕭正扭頭生氣,但一聽要說故事,忙豎起耳朵傾聽。只聽花慕容道:“古時有個叫楊布的人,穿了件白衣出門,哪知天公不作美,下起雨來,他就把白衣脫了,換了套黑衣回家。哪知他家的狗卻不認得楊布,迎上去汪汪地咬他。楊布大怒,拿了棍子就要打狗。他哥哥楊朱見了,便道: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,如果這條狗出去的時候是白狗,回來卻變成了黑狗,你認得出來麽?’。”梁蕭一楞,繼而大怒:“好個賊婆娘,拐彎抹角,罵我是狗!”他怒視花慕容,花慕容占定上風,也笑吟吟回視。花曉霜沒瞧出二人正在鬥氣,接口說道:“姑姑,這個故事我在《列子》裏看過的。唐人盧重玄還註釋說:‘夫守真歸一,則海鷗可馴;若失道變常,則家犬生怖矣!’”

花慕容在她臉上摸了一下,嘻嘻笑道:“你記性倒好!所以凡遇是非,務必先內求諸己,切莫忙責於人!若是守真歸一,鳥兒都能教得聽話,可有些人啊,怎麽教都不聽話!”說著斜眼瞅著梁蕭。

談到學問,梁蕭便是個草包,這些文縐縐的說法,他一字也聽不懂,無從作答,心頭好不憋悶。他悶頭走了一程,回廊盡處出現一個小湖,湖內遍植荷花,闊大的荷葉摩肩接踵,覆蓋水面;花枝勁直,頂著一個個紅白菡萏。只見花慕容已挽著花曉霜,經過水榭,步入樓閣。梁蕭略一遲疑,也跟上去。

秦伯符與花清淵正在閣裏守候,乍見一俊俏童兒鉆了進來,一楞之間,方才認出梁蕭。秦伯符一拍大腿,笑道:“小鬼,你好好收拾一下,倒也是人模狗樣的。”花清淵也笑道:“是呀,先時當為渾金璞玉、珍珠蒙塵,為人精潔一些,總是好的!”

梁蕭大剌剌坐下,眼睛在桌上掃了一遍,只見醬鴨肥雞、白藕紅菱,還有鵝掌羊脯、蟹黃蝦仁,另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藥蜜餞、幹鮮果子。梁蕭瞧得肚子咕咕亂叫,當下也不客氣,伸手便撕下一條雞腿,塞進嘴裏。

花慕容瞧得皺眉,說道:“你沒吃過飯麽?”梁蕭舌頭轉不過來,嗚嗚作響。花慕容瞧他吃相,打心底裏討厭,當下耐著性子道:“我問你,吃飯該用什麽?”梁蕭道:“自然是用手了……”伸手又要去拿,卻挨了花慕容一筷子。他捂著手跳了起來,當即就要撒野,一旁的花清淵伸出手,輕輕按在他肩上。梁蕭不由自主坐回凳上,花清淵一笑,舉筷拈了一只雞腿,擱在他碗裏,又端過一碗羹湯,道:“慢慢吃,別噎著了。”梁蕭瞧他言辭溫和,不禁想起往日吃飯時,自己和娘親頑皮胡鬧,爹爹也是這般對待自己,但如今他埋在土裏,再也不會逼自己坐著,不會給自己夾菜盛飯,更不會叫自己慢嚼細咽,想到這裏,頓覺內心酸楚,低頭不語。

眾人見他突然間無精打采,甚感奇怪。一旁的曉霜拉了拉他衣角,道:“蕭哥哥,你不舒服麽?”梁蕭醒悟過來,忙用衣襟揉了揉濕潤的眼角,努力裝起狠相,瞪著曉霜道:“你……你叫我什麽?”曉霜臉兒漲紅。梁蕭哼了一聲,他到底是小孩子,轉眼又忘了憂愁,放開襟懷,雙手左右開弓,盡攬桌上美食。雞鴨肥濃,菱藕清鮮,鹹甜適度,酸辣相宜,梁蕭從未吃過這樣的好筵席,不覺滿心歡喜。花氏兄妹俱都好潔,瞧他吃相邋遢,花慕容蛾眉緊蹙,早早住箸,花清淵略略嘗了兩箸,也不再吃。

秦伯符瞧了片刻,忽地嘆道:“梁蕭,你性子不好,但卻有點小聰明,若你肯聽我話,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你!”眾人皆是一驚,花慕容急道:“秦大哥,這如何使得,這小潑皮哪配學你的本事?”秦伯符擺手道:“你先別說話!”花慕容見他辭色鄭重,也不便多言。

誰知梁蕭卻搖頭道:“你武功不好!”眾人又是一呆,秦伯符臉色醬紫,右手五指用力,檀木桌上多了五個指印。花清淵見勢不妙,笑道:“梁蕭,你大約還不知道,江湖上提起‘病天王’秦伯符之名,可說是如雷貫耳呢。”梁蕭依然搖頭道:“他武功不成的!”

秦伯符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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